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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翻译】Chapter 5 鹿角虫

本章节隶属于奎若中心向同人《鹿角虫与断掉的腿》(Stag Beetles and Broken Legs),在阅读前请确保你已查看过关于本文的预警

全文请见合集。





  • 拉了一个朋友来(偶尔)当我的beta工具人,虽然她看不到这句话,但依然向她致意。

  • 终于点题了。






Chapter 5 鹿角虫


 

 


 

 

Chapter Summary

听着。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Chapter Notes

本章包含一些挺差劲的残疾歧视

 

 





    里姆用一根长杆,小心地将新鲜的苔藓塞进光蝇灯笼,然后推动笼门把它关上了。光蝇落在它们的饲料上,快乐地发出暗淡的白光。饿坏了的小家伙,里姆一边想着,一边好奇它们究竟拥有多强的适应力。如果他没有饲喂过的光蝇灯笼全部熄灭,那么整个泪水之城都会陷入黑暗之中。

    真是倔强的小生物。光是为了这份倔强,都值得时不时地款待它们一番。

    当然,在没有太阳、没有昼夜的圣巢王国里,所谓的“时不时”只不过是一种估算。里姆尽量不以骑士露面的频率来计日,取而代之的,他以奎若来衡量时间:奎若多少次在门外站上数小时,奎若多少次恒久地凝视窗外,奎若多少次像困兽般在地毯上踱步一圈。每在门外站两次,他就会像为情所困的情郎般看向窗外。他每向窗外看六次,里姆就知道他准备要去踱步了。每当奎若开始踱步,里姆就寻思是时候去喂一下光蝇了。

    在里姆喂过它们后,走廊总是会变得更明亮。所以即使它们并不真的需要食物,它们显然也很享受。里姆花了点时间欣赏自己的成果,店门外死气沉沉的走廊被飘飞的光点照亮,几乎变得令人心情愉悦了。

    嘭!商店里传来一声闷响。

    比起碎裂声,闷响并不会让里姆本能地恐慌。他才刚刚走出店门没多久呢。

    他刚一出门,里面就发生惨剧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太可笑、太荒唐。他才刚走开两分钟,没必要担心他那放满了毕生心血与热情的商店里会发生什么灾难性的——

    总之,里姆冲回了自己店里,就好像走廊着了火。

    映入里姆眼帘的是平躺在厨房地板上的奎若,他抱着一个花瓶,用身体当肉垫以免它摔到地上,同时困惑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台面上散落着差不多十种不同的蔬菜以及没用过的干肉块。炉子上有个煎锅,锅里却什么食物都没有。烧热的煎锅不乐意地嘶嘶作响。

    “我想,”里姆说,“你一定是出于某些原因,才会被奥朗时期的花瓶撞倒在地,而没有做出一顿能吃的饭?”

    奎若难受地喘了口气,因为那个花瓶几乎有他整个身子那么大。里姆好心怜悯这只虫子,然后(轻柔地)将花瓶从他身上推开了。

    “抱歉,我刚——我一定是在路过的时候撞上它了。”

    里姆一边将花瓶竖起来放好,一边咕哝:“我接受道歉,但只是因为你的反应够快。”这个花瓶是一件为了死去恋人而定制的纪念品,所用材料正是死去恋人的甲壳,因为圣巢只容许忠贞不二。不是没有其他同类的工艺品,而是里姆仅仅看中这一件罢了。“在你和花瓶之间,我宁愿你坏掉而不是花瓶坏掉。”

    奎若笑了,站起身。但他的笑声却很尖锐,并不像是发自真心的幽默。

    “我是说,这不过是简单的算数,”奎若没有说话,所以里姆继续道,“你的身子会值多少吉欧,嗯?”

    “恐怕我毫无头绪,我还是把专业问题留给文物搜寻者吧。”奎若抽出一把蒙尘的菜刀,回到厨房的台面旁。考虑到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没有案板,里姆完全不知道奎若想用那把刀干什么。“难道我终于偶然撞破了你的计划?这就是你把我留在身边这么长时间的原因吗?你想从我这收获一具凑合能用的躯体?”

    “啊,你戳穿我了。”里姆平淡地说,“但别担心,你的身子能被保存很久。如果我给你浇浇水,那就能保存更久。”

    奎若轻笑一声,这回听起来更像发自真心的。他回去继续——好吧,里姆推测奎若认为那是在切蔬菜,但那仅仅是无比清晰地说明了奎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你有心仪的工匠吗?还是说,我将有幸成为你亲手打造的作品呢?”奎若心不在焉地问。

    里姆抬手将那个念头挥开,就像挥开一只溜出来的光蝇。“哦不,没有哪只虫子能有这样的荣幸。我从没想过亲手制作什么东西。”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头。也许我能为你的新起点做出贡献。”

    这番话不知为何让里姆的外壳发痒。“不管你的身子值多少钱,这样用都太浪费了。”

    奎若没有回话。他手中的菜刀慢了下来,最终停下。里姆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而里姆真心希望自己认不出来。

    如果奎若因为里姆所说的话而烦躁或者生气,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些。但不,奎若又一次盯着窗外,看着雨水拍打玻璃。茫然,恍惚,又一次。就像是个发条装置,里面的齿轮并不协调,而负责上发条的手则毫无章法、不合时宜地缓慢扭动着。尽管这表情熟悉且常见得如此不幸,这还是奎若第一次在现实的聊天过程中变得精神恍惚。

    而且是站着的。

    而且还在做着事情。

    这样一来,里姆感觉自己知道奎若是怎么撞倒花瓶的了。

    即使在如此异常的情况下,奎若的姿势依然体现了某种自在的状态,而这猛然间提醒了里姆:奎若手边只有一柄骨钉,而他能独自在圣巢深处生存下来。哪怕意识模糊,哪怕是现在,奎若握刀的姿势就仿佛他能让手里如此之钝的刀刃都变得致命。(如果里姆认真琢磨一番,就会发现事情很蹊跷:一个如此矫健的人竟然会像瞎眼爆肚蝠一样撞上花瓶。)

    煎锅仍在灶台上嘶嘶作响。里姆将火关掉,阴沉着脸。现在他的厨房一团糟,奎若虽然站着但已经丢了半个魂,而晚餐依然没有着落。里姆愤愤地戳了戳苔藓块,惊喜地发现有一只还剩半个壳的提克提克藏在下面。“在这么个鬼地方,你是从哪搞来一只提克提克的?”里姆嘟哝。

    “何时重新开始都不迟。”奎若说。

    里姆吓了一跳,从台面上碰掉了提克提克。里姆还没来得及动,奎若就已经在半空中敏捷地将它一把抓住,然后把它放回了盘子里。“什么?”里姆问。

    奎若皱眉:“你不是在说自己对花瓶进行防腐处理的业余爱好吗?”

    “我——我没有。你没听见我说的?你到底在哪找到的提克提克?”

    “噢——那个?它们能走得比你想象中更远。勇敢的小家伙。我运气够好,之前在走廊里见到了一只。”奎若转过身,他看起来很疲惫,“一定是我没听见你,我肯定是年纪大了。”

    衰老的人绝不可能做到在半空中接住落下的东西。“你要把厨房里的灾难也怪在年龄上吗。”里姆没好气道。

    “啊……”奎若环顾自己周围的灾区,“……不。我只是不擅长做饭而已。”

    里姆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本来还想着把你留下来,就能时不时吃上顿勉强凑合的饭,但现在看来你对我毫无用处。让开。”

    “我不能让你来收拾这一团乱——”

    “噢,我不会的。”里姆阴暗地说,“如果我能学会如何给一具尸体做防腐,那也能学会怎么做饭。”

    首先,他们并不需要台面上摆的这么多植物。如果奎若找到了一只提克提克当食材,那里姆觉得虫子才是唯一真正值得吃的东西,前提是能把它处理好。奎若已经把它体内的感染清理干净了,而且也用盐和调料将它调好味了,他只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烹饪而已。(显然,奎若几年来都以吃生食为主。虽然这才是吃虫子的唯一正确方式,但烹饪能把感染的味道消除得更彻底,所以里姆不幸地养成了要把虫子弄熟的习惯。)

    里姆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教奎若如何切根菜,但奎若似乎始终不得要领。比方说,他一直想用握骨钉的姿势去握菜刀。“干脆用你的骨钉切吧,为什么不试试看呢?”里姆说。

    奎若顿了顿,貌似在认真考虑这么做。

    “绝对不行。”里姆说。

    “我不会的。”奎若说。从他匆忙的语气中,里姆知道他绝对会这么干的。

    然后他们争执了一番,关于究竟应不应该把提克提克炒了或者煮了。因为奎若想把它生吃了,而里姆认为奎若应该学会如何用煎锅烹饪,但奎若说提克提克大半的风味就在于你能直接端着它敞开的外壳开吃,接着里姆花了大概二十分钟表示反对仅仅因为他不喜欢奎若是对的,而此时奎若已经没有在听他说的话并且朝滚烫的煎锅里扔了十来个根菜,导致它们其中一半被煎上了而剩下一半最终落进了灶头的火焰里,它们就在那烧了起来。

    先不论代价,这番事故让奎若在里姆指导该如何用烤箱烤东西时变得老实了许多。

    里姆自己拿出了盘子,因为他相信奎若一定会在端盘子的途中神游天外。他们手忙脚乱地挑了一些种子和浆果。奎若拖出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自从里姆选择在书桌而不是厨房吃饭起,他就把这张桌子收了起来。最后,他们开始摆出一顿姑且合格的晚餐,剩下的工序就只有等烤箱把东西烤完了。与此同时,他们决定弄点茶喝。里姆有两个茶壶,在倒茶的时候,会真正配合的只有一个,而另一个则是浑身毛病的混蛋,里姆留着它只是出于怨气、喜爱以及惺惺相惜。在两者间,奎若拿出了浑身毛病的茶壶,然后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在烧水声中等待了。

    在里姆试吃时,提克提克的肉已经开始变干了,而口味在他尝来有些淡了。于是奎若,就好像再理所当然也不过了一样,从他的旅行包里掏出一整个辣椒,然后捏碎辣椒把汁洒在了提克提克上。

    “这能让干粮吃起来更鲜活,”当里姆盯着他时,奎若如此说道,“我不是厨师,但这很容易做到,而且就算是我也知道更鲜活的食物能带来更鲜活的旅途,这才是最重要的。”

    里姆在胡子下面嗤笑一声。“鲜活的旅途。”他说,“既然需要调料来帮忙,那外面的东西肯定也没什么有趣的。”

    噢,奎若的表情啊。里姆觉得自己重新成为初出茅庐的文物搜寻者了,他正在研究一个裂开的神秘蛋,看到了奇妙的东西,却完全不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也就是说,那是个深受冒犯的表情,就好像里姆刚刚承认说自己其实是个素食主义者一样。

    “不有趣!”奎若难以置信地说,“而身为一名文物搜寻者的你,却对历史和世界感兴趣!”

    “我当文物搜寻者,是因为没必要去扫荡世界上广袤的无聊土地,就为了找些有意思的零星碎片。文物会主动来找我。出去探索只说明你运气不好找不到工艺品,这就像是摆着筛子不用,而去挖穿整个沙漠一样。”

    “噢,那不一样。”趁着再次检查烤箱与把浆果干转移进盘子的间隙,奎若说,“文物和历史能传达的东西有限。你必须要去那——你必须要那,才能用外壳亲自感受那个地方。”

    里姆呻吟一声,幽默感荡然无存。“哦,天啊。你是个户外型。”

    老实讲,这解释了一切。也难怪奎若会在里姆的公寓里像只困兽一样踱步。毫无疑问,他是个合格的流浪冒险家,就像里姆更常遇到的那些虫子,在迈向圣巢深处的旅途中闯进了他的店里。这种旅行者永远也坐不住,总在渴求新的冒险,总以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更多的冒险。

    当然,里姆从来没有重复见过哪张旅行者的脸。这年头他本来就很难见到其他人。(除了骑士,当然还有奎若。)

    里姆的手指不愉快地敲击着厨房台面:“户外型很难成为优秀的学者。没有耐心。”

    “你可能是全圣巢最没耐心的虫子之一了。”奎若小声抱怨,但在里姆来得及反驳之前,奎若继续说:“户外型——照你的称呼来说——肯定有可能是没耐心的。如果他们很少长途旅行则更加。”奎若低头看向摆着晚餐半成品的小桌,用叉子将种子推来推去,“但背井离乡的流浪最需要的便是耐心。废土不会奖励冲动的虫子,而会善待有条不紊的。尤其是在靠星光导航的时候,旅行者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通过夜空判断方向。”

    不是通过一个早已变成化石的漫游者日记读到,而是从一只真正活着的虫子口中听到如何利用天象导航,这简直让里姆感到超现实。特别是日记,它们只会讲述自己的故事,不接受任何提问。如果它们模糊了或者损坏了,里姆根本无从寻求解释。而更超现实的是,里姆此时才意识到奎若正是那些漫游者之一,眼下他就在自己的店里,脑子里的某处盛装着一个漫游者日记全部的知识价值。

    “……它们把你引导到了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里姆问。

    奎若像只被喂饱的光蝇一样明媚了起来。“群星引导我去的地方!文物搜寻者,也许你听说过森林之栖?”

    里姆皱眉:“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也只是有点。”

    “位于一棵巨树内部的城邦,那棵树有水晶山峰的两倍高三倍宽。没有哪棵还活着的树能与之相比。”

    “那棵树肯定能与它自己相比。”

    奎若面露笑意,仿佛里姆落进了他高明的陷阱中。“你当然会这么以为,但再想想吧!那棵树已经不再活着了!经过一些自然的变化,那一整棵植物都已经变成了石头,是聚合体,是站立的化石,是一座完全天然的石塔。那些聪明的虫子——他们自称白蚁——在里面开辟了人行道和美丽的隧道。”在奎若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比划着,并不是在做什么具体的手势,而是单纯在兴奋地挥舞。他向前倾,双眼闪亮且专注。

    “另外他们所用的光源并不是光蝇,而是一种专门培育的黄色地衣。掌管地衣群落的家族支配着形式化的议会,因为如果失去了这种光源,整座城市就会陷入混乱。”

    “一定有其他办法能照亮一棵巨大石树的,”里姆插嘴,“即使排除光蝇也是。”

    “就算有,那也绝对是不能问的禁忌。我在森林之栖待了相当一段时间,而我只见过那种特殊地衣所发出的明亮黄光。要是我能有机会去参观一下农场就好了。”奎若叹息,水壶同时开始鸣叫,“不幸的是,那里禁止外来者参观。”

    “事情不总是这样的吗。”里姆漠不关心地说,将刚烧开的水倒进茶壶,然后给奎若递了个杯子。

    “你才没资格这么说!你禁止自己最好也唯一的顾客进入后房。”

    里姆瞪了奎若一眼。“它进来的时候闻起来像是个名副其实的粪堆,我发誓我能看见臭气像云雾一样环绕在它身边。那种东西绝对不能靠近我的工艺品。”

    奎若面露同情。“那确实……很刺鼻,是的。”

    “这你就有了——反对旅行的完美论据。你闻起来会变得很糟糕。”

    奎若笑了。“我在盐泉度过的那段时间可不会同意你的说法。从上方洞穴滴下的水形成了一口深井,洞穴的顶和壁都是由纯盐构成的。那里当然长不出任何东西,而如果你试着喝里面的水,就指望老天保佑吧。但那些盐是在很久以前就从地底深处挖掘出来的特殊品种,有着最为宜人的玫瑰红。我身上的味道和感觉都从未那么好过。”

    “在外面的废土里,这还真是个幸运得难以置信的发现。”里姆并不真心地说。就凭奎若描述的方式,他能让任何虫子深深爱上旅行和流浪。哦,见鬼的,宅了一辈子的里姆头一回真心对旅行产生了好奇。“你有向导吗?”

    “只有天空。我多数时候都是个独来独往的漫游者。”

    两只独来独往的虫子,一起站在一间前主人早已死亡的厨房里,看着花朵被炙烤。最终,里姆将茶从茶壶里倒出来。水流的声音归于平静。

    “真是个幸运的漫游者,”里姆说,“见过那么多的地方。”

    奎若转身看向厨房窗外。有那么一会,里姆好奇奎若是不是再次迷失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但奎若说,“确实幸运。”

    烤箱响了起来,宣告工作完成。里姆拿出烤盘让花朵冷却,但奎若没有动,依然盯着窗外的雨。

    “我会梦见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会非常挂念它们。”奎若毫无犹豫、十分肯定地说。单纯地描述着一种体验,就好像它很寻常,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部分。“我会梦见自己还没去过的地方,就好像我去过那里,或者我已经到了那里。我梦见了圣巢,但即使在我梦见圣巢前,我也梦见过其他地方,还有那些我从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和我从没有遇见过的人。我的梦是如此的生动,我可能是从自己听到的传说和文献中提取出某些故事的叙述,把它们融合起来,甚至在我亲身抵达之前就已经将那个地方塑造得活灵活现。有时我抵达了,会发现那里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但我却由此而变得加倍富有,因为我只去到了一个地方,却享受到了参观两个奇妙之地的乐趣。”

    他回忆往事的神情变得有些忧郁。

    “但无论如何,我期待见到它们。我渴望,无与伦比地。每天早上我醒来,都会感恩自己还有一天可以去多见证一个地方,我为出发而兴奋,在我不得不入睡时,我为再次动身的瞬间而兴奋。我几乎无法等待。我期望再走远一点,再看多一点。未来的一切都是奇景,即使最荒凉的景色也是如此。”

    “那你为什么停下了?”里姆不假思索地问。

    奎若眨眼,就好像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似的。

    里姆后悔自己毫不犹豫就开口了。里姆有种朦胧的感觉,他也许根本不该听到奎若刚刚说的任何话,但在奎若那样的目光中,他没办法就此打住,所以他别无选择地继续。

    说到这个话题,里姆无法理解那些找到了自己所爱之物、真正发现了酷爱之事,却任其消逝的虫子。里姆坚定不移地认为,如果一只虫子发现了自己热衷的事情,那就相当于是负起了一种道德责任:必须要用双手牢牢抓住这件事情,永远也不放手。放弃热爱之事就相当于放弃了生命,只是徒有其表地活着。十足的浪费。

    “怎么?”他说,“既然你如此热爱,那又何必要停下?”

    奎若目光移动,没有落回里姆身上,而是落到了他面前的桌子和盘子上。里姆能看见他脑袋里的齿轮转动,拼凑出某些解释或者故事。或许他只是在整理事件,或许他是在重新捏造什么东西,又或许两者皆有——即便是最真实客观的复述,其中大部分也总是虚假的。

    “那流浪……”奎若说着,犹豫了。他说得磕磕巴巴,就好像是在某些脆弱的东西中挑选。“那不是真正的流浪。就这么说吧,我发现自己的旅程是一个庞大计划的组成部分。一个宏大的设计。”

    里姆绷着脸。奎若抬眼看了他一下,然而奎若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被批评了,不如说是被取悦了。

    “而在前往圣巢的旅途中,我发现了这个设计,以及我在其中的角色。长久以来,我的流浪被视作追求简单快乐的简单冲动,但它其实是一个更大图景中的一小部分。也许简单的快乐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么直白。也许甚至连我所感受到的热爱都不是发自内心的。也许甚至……”

    奎若暂停了,半张脸藏在他的那杯茶后,然后再次抬起眼睛看了里姆一眼。每当奎若悄悄看向里姆时,里姆都只是照常恼怒地绷着脸作为回应,而每一次,奎若都显得更加没有拘束,就仿佛里姆毫无同情的反应取悦了他一样。

    “……所有事情都是如此。现在我发现自己的旅途完成了,结束了。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漫无目的的流浪并不是为了过程中纯粹的快乐,我的流浪一直都有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特定的结局。而现在我已经找到了那个结局,我已经再没有旅行的理由了。我在这个设计中扮演的角色已经完满,我的目的也已经达成。然而,我却还在这里。”

    “然后呢?”里姆无动于衷地说。

    奎若说:“啊?”

    “然后呢?”里姆重复道。奎若盯着里姆,就好像他突然长出了第二个脑袋。“我是说那又怎样?我很高兴,那件事听起来很有意思,又或者没有意思——随便哪种吧。它已经结束了,不是吗?现在你可以离开,去做别的事情了。天晓得当我完成一个项目时——甚至是我喜爱的项目——我简直像是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不对吗?那就继续啊,找一个新的项目。你要是想来些乏味的工作,后房里有十五个项目是我打算着手去做的。”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奎若说。

    “那就向我解释啊。”里姆身子前倾,手肘放在桌面上,手指在脸前交扣。等着看奎若有没有胆量拒绝解释。

    奎若依然一动不动,就像在空洞骑士纪念碑前的那天一样。但他叹气了。

    “我想不管怎么说,那都跟你没有关系。”奎若说道。对于一个准备开始解释的人而言,这番话实在是有些奇怪。但在里姆提问前,奎若继续道:“在圣巢年间,他们所使用的交通运输系统——”

    “那玩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着,”奎若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里姆张嘴想说那也解释不了任何东西,但奎若继续:

    “我们所使用的交通运输系统基于延伸数千步的长隧道,里面其实是空的,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东西挡路。唯一穿行于这些隧道中的是一种名为鹿角虫的虫子。鹿角虫将乘客载在背上,通过隧道带他们——”

    “老天啊,如果你想换话题,直说就好。”

    奎若非常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鹿角虫声名远扬,因为他们是高大、迅捷且出色的跑者。他们的后背宽广,能一次性承载许多乘客。即便以最慢的速度,他们也能超过那些身材最小、跑得最快的虫子,而且鹿角虫能够维持这一速度穿过整个圣巢——甚至更远,我很确信,如果他们被允许的话。”

    奎若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过一个干果,开始挑出里面的种子,只是为了手里能有点事可做。

    “事实是,他们能在一天之内往返于整个王国数十次,甚至不会感到疲倦。就算他们真的疲倦,他们也从来不说,因为他们热爱奔跑,愿意奔跑。这是他们擅长做的事,是他们天生要做的事,是他们被繁育出来的目的——圣巢绝大多数的道路都容不下他们,他们也没有手,因为选育早已将他们塑造成只会行走和奔跑的种族。

    “他们反应迟钝,虽然能轻易地沿直线奔跑,却往往需要停下来才能转弯。鹿角虫的视力差到无法阅读,也无法认出多数的脸庞,因为他们的眼睛早已适应了漆黑、昏暗的圣巢隧道深处。即使鹿角虫想要做些其他的事情,他们也做不到。他们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奔跑,而不是为了其他。”

    里姆觉得自己的外壳开始瘙痒。

    “有趣的是,对于体型如此之大的生物而言,鹿角虫的腿细长得并不寻常,有着无法转向的关节,与你我完全不同。”像是为了展示这种不同,奎若捡起另一粒种子,架在他外壳的尖端之间。

    “他们不能像我们其他虫子这样两足行走,他们的关节只能向一个方向弯曲。而那些关节——不,事实上是整条腿——鹿角虫的腿以脆弱闻名,而且因其无比的精细,一旦鹿角虫的腿损伤,就永远不可能恢复。他们被塑造得过于适宜奔跑,以至于他们很容易在奔跑途中受伤。一旦他们的腿断掉,那就没有转机了。腿永远不会恢复。他们不再能奔跑,而因为他们除了奔跑别无所长,如果不能奔跑就不能做任何事,所以不幸的事实是:断掉一条腿的鹿角虫会永远丧失用处,除了将其安乐死,别无他法。”

    里姆毫不犹豫地厉声道:“而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一直在对话中保持沉思且疏离的奎若看上去吓了一跳。他被完全超出预料的反应拉回了现实:“这是个比喻,意思是——”

    “我知道比喻是什么。”有生以来,里姆几乎从未如此愤怒,“你是个比喻吗?你是个寓言吗?是个训教故事?你是一套关于虫子或者鹿角虫天性的学术理论吗?”

    奎若明显咽了咽,完美体现出什么叫困惑。“我明白,但——”

    “但你是个比喻吗。”

    “不,我不是。”奎若说。他又一次看向窗外,神情变得冷酷。理所当然的,里姆没有因此而调整自己的反应。

    “那好,完全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完全不涉及比喻来看,你是只鹿角虫吗?”

    奎若的目光突然转回里姆身上,他的脸皱了起来:“重点不是这个——”

    “你是吗?”

    一段漫长的沉默。

    “不是。”奎若说。

    “那我就无法理解鹿角虫或者他们的腿跟你有什么关系。”

    更多的沉默。疼痛的、尴尬的、紧张的沉默。甚至连城市永恒的声响都无法穿透其中,有的只是沉重的空气,压在这间厨房、这张桌子以及桌面的半成品晚餐上。

    “同情心不适合你,文物搜寻者。”奎若平和地说。

    “我从未声称自己是只有同情心的虫子。”里姆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里姆能无比清晰地看见,奎若是如何走出这间厨房,迈进黑夜之中,从此再不出现的。他只是又一名冒险者,探索着圣巢的深处,仅仅是路过而已。他就像其他的众多漫游者一样,在一座坟墓中寻找自己的机遇与命运。里姆已经做好准备了。

    奎若的表情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同意。对于奎若所坦诚的事情,里姆的话也许就跟没说一样。“我想食物已经凉到可以吃了。”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放下茶杯,开始将烤过的花朵挪进碟子里。相当长时间以来,气氛还是第一次沉重得有如岩石。

    到最后,他们收获了一张摆着两人份晚餐的桌子,以及一个被寂静充斥的厨房。这张既小又摇晃的桌子曾经放过工具,后来放了一堆铭文牌,再之后它被放到了角落,因为里姆发现把他并不那么在乎的物品放在地板上刚刚好。现在有一套盘子、装着腌叶片的小碟子、几个干果、半只敞开的提克提克、浆果、一些混合的坚果与种子以及两朵烤好的花放在上面。厨房在设计时就已经包含了一张小桌子,所以尽管没有里姆所习惯的那么宽敞,厨房也没有显得拥挤。

    站在他们准备的一桌食物前,里姆意识到,这是个错误。

    不是食物。而是这整个……奎若……所有事情

    别问里姆在来圣巢之前干的是什么工作,只要这么说就足够了:那份工作他干了很久,而他有些讨厌那份工作以及和他一起工作的所有人。不是因为那些人不好或者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而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讨厌他。里姆在以前和现在都跟其他人处不来,而长久以来的数十年里,唯一能让里姆的心灵感到些许平静的东西就是他藏在家里的那些小玩意和工艺品,在与他人相处的、漫长且不愉快的日子中,这是一根保证他不会被溺死的救命稻草。一旦涉及到与他人共存,里姆根本不是个能够被解决的问题。(他知道的。他试过了。)

    文物搜寻者里姆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物搜寻者。他是个收藏家,是个收集零碎东西的人,是个名过其实的囤积者。你不可能像收藏文物一样收藏人,人需要很多东西,像是关注以及浇灌,还有其他某些神秘大杂烩式的东西,这样他们就不会彻底变成胡言乱语的疯子,或者只是不会显得可悲。里姆不是能承担这份职责的虫子。

    或许他确实把奎若从所谓的悬崖边救了回来,但剩下的事情——说真的,他又了解奎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好吧,他知道奎若储备的历史知识多到见鬼,而且奎若和那个当骑士的小害虫是朋友,而且他知道奎若不仅有柄漂亮的骨钉还懂得如何使用它,而且他知道奎若想要去死。太好了!棒极了。想要认识一个人,显然这些趣闻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这绝对能帮助里姆——一个毫无准备的、反感他人的家伙——做好准备,这样当一只虫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鹿角虫以及他们显然不懂得用拐杖时,他就能见鬼地搞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那个臭烘烘的小骑士又在什么鸟地方?对里姆店里的这个蠢货有所了解的人难道不是骑士吗?知道该怎么办的人难道不是骑士吗?它难道不是奎若在等待的人吗,难道不是奎若留在这间操蛋商店里的理由吗?所以那个小怪物哪?它能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这跟奎若的回忆又有什么联系呢?如果它们之间真有联系的话?

    如果奎若要走,无需知会里姆。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离群索居,他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奎若开始切割提克提克的肉。肉很柔软,易于切开,然后奎若先把肉分给了里姆,才往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一点。白肉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感染的味道,但奎若清理得足够彻底,使其尝起来更像是后来才加进去的金属口味,里姆可以假装这只是个糟糕的点缀。看着厨房里这张小小的桌子,里姆以前从没有担心过自己会像这样与他人共同进餐。

    因为这种事情难实现,然而生活就是充满了惊喜。

    里姆没有看向奎若,而是低头盯着那个又蠢又糟的花瓶。它被保存在一层树脂涂料里,而且(现在里姆才发觉)比任何活着的外壳都要易碎得多。穿过通往主厅的门,在窗户的外面,空洞骑士的雕像凝视着远方,没有与任何人视线相对。宁愿你坏掉而不是花瓶坏掉,里姆在脑内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将脸绷得更紧。

    “不饿吗?”奎若问道,因为里姆没有坐下。(老天啊,,里姆不饿。)“我们都已经忙活这么久了。”

    里姆绷着脸。

    “是那个花瓶,对吗?”奎若温和地说,“在厨房吃饭时,身边有这么个东西让你觉得太血腥了。”

    “我不是个比喻。”里姆突然没好气地说道。

    “噢,”奎若说,“文物搜寻者,你明白的,把那件事放下并没有坏处。”

    里姆几乎是在透过牙缝说话。“不——不,你听我说。我不是个比喻,我只拥有自己懂得的话语,我只拥有自己活过的经验,而我至少已经活过半辈子了。我不是鹿角虫,我对任何人来说都毫无用处。”

    奎若的视线从提克提克上抬起。他的神色很谨慎,就好像他正在等另一把剑落下来,可他依然抬起了眼。

    “无用并没有错。”里姆说,“我从出生起就毫无用处,这座城市从覆灭起就毫无用处。而众神在上,我们仍旧在这里。所以——所以——”里姆粗鲁地用手指指向奎若,“所以你就放过见鬼的自己吧,谢了您嘞!”

    奎若眨眼。

    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

    “闭嘴!”里姆大喊,“我是认真的!而且我很生气!甚至很愤怒!”

    奎若几乎笑得呛住了。

    “我要走了!你自己吃吧,不知好歹的寄生虫!”

    “你试图说服我毫无价值也不是坏事,为的只是替自己不给我付工钱的行为开脱。”奎若偷笑道。

    “好吧!……也许!是个额外的好处,挺有帮助的,确实!”

    “我都给你做了一顿晚饭,你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吉欧的事!”

    “你把我的厨房弄着火了!你欠的,没什么可商量的!”

    “这样如何,”奎若说道,依然偷笑着,“保证交易公平是很重要的,不是吗?与其考虑用处,不如让我们尽力为彼此提供愉快的陪伴吧。”

    里姆皱眉。“陪伴就够了。愉快实在有些太过了。”

    “就连这都要讨价还价!”

    “在我自己的厨房里,我不接受批评。”里姆烦躁地说,奎若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已经坐下,往嘴里塞了一块提克提克,然后在奎若继续对话以前警告地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嘴。奎若抿嘴笑着,拿起自己的餐具,看着里姆是如何察觉到——尽管状况百出,这顿饭吃起来竟然着实不错。

 

 

 

译者注

  • 奥朗(Ouran)时期,作者杜撰的时代。Ouran一词直译出来是“樱兰”,再加上花瓶……大家如果懂梗的话,笑一笑就好。

  • 提克提克(Tiktik),十字路的白色小爬虫,走路声音踢踢踏踏,由此得名。

  • 之前文中出现的wander/wanderer全都按照官中翻译,译成漫游/漫游者,但这一章根据语境,将其中一部分翻译成了流浪/流浪者。英语的一词多义真是麻烦……

  • 接下来一段时间比较忙,而且后面几章都相当长,理想状态是周更,但我也没法保证,还请耐心等待。

  • 奎若你还真的一点也不居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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