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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翻译】Chapter 4 邮递骨钉

本章节隶属于奎若中心向同人《鹿角虫与断掉的腿》(Stag Beetles and Broken Legs),在阅读前请确保你已查看过关于本文的预警

全文请见合集。




  • 这章翻得很不顺畅,修整之后稍微能看了一点。我实在是不擅长应对档案馆的氛围。






Chapter 4 邮递骨钉


 

 



Chapter Summary

“仅她可见。”

 





  


    乌姆用触须甩了奎若一下。

    “过来,马上。”奎若说,以严厉的愤懑掩饰自己的愉快,“别弄得你好像从没经历过调试一样。”

    即使在乌姆心情最好的时候,它也不怎么听奎若的。眼下他正在往乌姆的卷须里穿入精密的仪器,这总会让它不舒服地扭动。但不管怎样,触须是奎若连接乌姆核心的最好途径,而他总是将安全放在第一位。虽然从任何角度来看,乌姆都是一项已完成的项目,奎若却依旧……一丝不苟。

    随着仪表亮起,金属的墙壁与地板在酸液的微光中闪亮,而玻璃管则照亮了剩下的一切。纵使在档案馆中工作已久,奎若仍会情难自禁地为其精妙而赞叹。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忘记感激这座学习的殿堂。

    在乌姆沉入容纳它完成诊断的居住舱时,它尽可能地保持动作稳定,以免不小心将酸液溅到奎若身上。奎若拍了拍乌姆薄膜的顶端,作为回应,乌姆依然不满地咕噜着,叹息而成的水花带着静电。奎若对此并不担心。乌姆对待自己的电光就像对待酸液一样小心,它甚至连光蝇也不会伤害。(这几乎到了会形成困扰的程度。但奎若从不提起此事,因为负责笔头工作的档案员并不需要关心如何自卫。)

    “敞开。”奎若说,乌姆理所当然地没有理解,因为乌姆无法理解语言。等奎若拿出手术刀,乌姆就明白了。它被轻而易举地说服,(名副其实地)翻了个身。

    乌姆中央聚集的核心散发着浅淡的绿光,与乌姆半透明的躯体相映成趣,蕴藏其中的知识闪耀着光芒。金属探针轻柔地滑入,小心着不要戳破核心。奎若知道这些核心里储藏着档案馆的所有资料,它们比纸质卷轴和石质铭文要高效得多(这样一来,档案馆就能储存夫人所学过的一切事物)。一个能够自保和自愈的档案馆,而且(假如乌姆真能拥有所谓“骨气”的话)可以对抗那些试图进犯它领地、伤害它自身的入侵者。

    或许对任何生物来说,这样的要求都太高了。奎若有时会后悔自己创造了乌姆:将一个生物创造出来,却仅仅是用它来反映某位高等生灵的毕生所得——这适得其反。

    而在其他时候,奎若只会后悔他没能让乌姆实现自己规划的所有功能。

    终于,奎若接入了神经系统,信息读出点亮了小小的玻璃管。奎若查看着滚动的信息,一切都在最佳参数范围内。电板正常,垂突正常,单眼运作高出预期。至于核心——档案馆维护百分之百。诊断完毕。

    奎若叹了口气,开始小心地将探针从乌姆脑部移出。“你被我完善过头了,”他责备乌姆,“你几乎没法让我分心了。”

    当然,乌姆并不理解奎若说了什么。尽管承载了整个档案馆,乌姆却不能阅读,也不能与记录交互。(奎若在画蓝图的时候只是单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依靠着体型,乌姆确实比它大部分的弟兄要智能得多,而它的性格则是由智能产生的、既美好又不幸的结果。假如这份性格只是纯粹的意外之喜,那奎若一定会享受乌姆的陪伴,并且期盼他们共处的时光。但就在奎若最需要陪伴的当下,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创造乌姆从来不是为了陪伴。

    乌姆生来只是为了做两件事:保存与守卫。

    “好吧,就算我忘了,你也永远不会忘记。”奎若说道,抚平了乌姆的薄膜。电光闪烁,乌姆沉入酸液中浸湿表皮,促进膜的愈合。与此同时,奎若抽出一条备用的膜放在切口上,乌姆剩下的大半躯体几乎瞬间就将其吸收完毕。乌姆冒了上来,滴着酸液,却因为奎若离它太近而不敢甩干自己。

    “我不会再走神了,”奎若对乌姆说,收拾着自己的诊断工具,“如今没有什么是比走神还要危险……”

    乌姆开始飘飘然——字面意义上的,它飘到了高高拱起的天花板上,像一朵不受束缚的酸雨云。奎若笑了起来。

    “当然了,乌姆!要论走神,我比你逊色多了!”奎若在它身后喊道。巨大且优雅的水母没有回应,它仔细巡视着自己居所的各个角落,模仿着阅读它们的动作——它经常看见奎若和莫诺蒙这样做。它认真地游荡在档案馆的大厅中,熟悉着档案馆的格局。守卫巡逻路线——这是奎若最早完成的部分,它作为智能的基础,承载了乌姆其余所有知识,这样即便没有人能留下来提醒乌姆,它永远不会将其忘记。

    微笑从奎若脸上消失了。

    他弹起身,几乎立即忙碌了起来。奎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布帽,然后开始将诊断工具收起来,放进远处的储物橱中。当然了,它们全都被收起来是因为——为了应对接下来的事项,档案馆需要被整理得一尘不染。仅此而已。

    好了,他已经完成了乌姆的月度检查,而且在距离截止日期还有两星期的时候也进行了一次。他清理了主楼层。呃,他整理过自己的书桌了。他要整理别人的书桌吗?他可以再一次捡起迷雾峡谷的地图计划——不,他需要莫诺蒙房间里的工具包才行——这是件坏事,不行,但,啊,一定有什么他能做的活计是凑巧需要他进入莫诺蒙房间的——他可以再检查一次水的酸性?这是第三回了?如果他再用“检查”去打搅乌姆,乌姆就真的要生他气了……

    一声轻柔的铃声响起。奎若听着,然后任它消散。酸液拍打走廊的声响回荡在大厅中。

    铃声又响了一次。

    没人应门。奎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等着别人去应门,这能只说明他将琐事都推卸给助教的恶习究竟有多么根深蒂固。

    好吧,反正奎若正在寻找可做的事情。他快速地将诊断工具收进工作台上的小盒子里,随后前往收发室。在半路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果弄丢了这些工具,他就没办法拿它们开发票了——现在预算记录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对吗?

    他抄了一条穿过教员办公室的近路。只有铁制的长书桌还在庄重地守卫着寂静的空间,它们全被清空了,其中几张蒙着灰尘。再往下走便是被锁在玻璃后的教室。挂在架子上的光蝇灯笼空空如也,不是被物主搬走了,就是被卖掉了。多数都被卖掉了。(奎若也需要完成这一部分的预算记录。)

    “你好?”奎若在靠近收发室的地方喊道,“你还在吗?欧玛们不能签收包裹,但我——”

    奎若打开门,一只乌玛正好冲到了他面前。

    当然,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弹到了一根金属灯柱上。“啊!”奎若说着,一把抓开了乌玛,“小心!要是看到你这样横冲直撞,夫人会怎么想?”

    乌玛缩了起来,奎若立刻后悔自己责骂了它。

    “原谅我的态度,”他说,“但是关于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我们说过什么来着?”

    他示好地伸出一根手指,乌玛的一条触须缠了上来,它快乐地嗡鸣着。

    “安全第一,”他同意道,“更何况我们的年纪都已经不轻了。”

    一只触须间抓满了杂乱信件的欧玛嗡鸣着吸引奎若的注意,它用一条绷紧了的触须指向门边的一大堆邮件。欧玛和乌玛全都盘旋在邮件堆上方,挑选出其中能被它们搬动的东西,却最终只是让信件从它们滑溜、笨拙的触须间滑落。奎若并不确定该把东西搬去哪,但他也不确定欧玛和乌玛是否知道。用来将邮件按照部门分类的格架现在已经全空了,而这些水母没一个像是想要将这一堆信报归整好的,它们只是在试图清理垃圾。

    事实上,他挺确定欧玛没有阅读能力的。

    再说了,近来的信全都一个样。奎若深深怀念来信还有着多样性的日子:授权、恳请和周到的求职信,感谢信、感激的毕业生、图片、成功故事和求助,更多的是泪水之城名胜景点的广告册,多到奎若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奎若的助教总会从洪流般的信件中挑出那些从信封上看最蛮横无理、最傲慢自大的信,供奎若和莫诺蒙稍作娱乐。

    现在他们收到的邮件只有一种,全都散发着恐慌与绝望。就连乌玛都能感受到,所以它们从不碰信件。只有欧玛才有这么做的勇气。

    看着它们忙碌,奎若才明白了为什么它们要把他叫过来。在邮件堆顶端有一个长包裹,细窄却几乎跟奎若一样高。显然超出了欧玛能安全运送的重量。

    致教师莫诺蒙,标签写道,仅她可见

    标签还写着最优先投递。上面的印章并不普通,也不是圣巢印章,而是一个有着苍白之王面庞的印章——即使在奎若当守卫的时候,他也没有见过如此精细的雕花。

    奎若盯着标签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欧玛。

    欧玛伸出两条触须,在没有肩膀的情况下,模仿着奎若曾无数次在它面前做出的耸肩动作。

    奎若叹了口气。

 

 

    有些人会严格区分工作与消遣,办公室与家,同事与家庭。然而现——过去这些人一旦来到档案馆,总会需要无比艰难地调整适应。莫诺蒙对这些界限都毫无概念。

    她享受睡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档案馆中的深酸液池。她说这对她的头脑有好处——休息在她的工作之间,梦见她研究时的喜悦,心情愉悦地早早醒来,再次捡起自己手边的档案管。她经常在那些装满数字与词语的池子中浮游,知识散布在空气与水中,使她积累的知识穿过她的外膜而出,浸入那些她亲自储存圣巢最为晦涩之知识的池子里,她在自己的身体与床铺中构筑新的知识。池子的深处满是她赖以为生的浮游植物,日复一日,她依赖知识和与其相似的生物而活,变得健壮而修长。偶尔,她会腻烦浮游植物的给养,文本也不再能轻易渗透她的表膜;这时她就会要求送来一只乌玛,然后她会从酸液池中抬起头,奎若则坐在池边,他们会一起探讨问题,而与此同时她会持续地咀嚼着乌玛脆弱、柔软的核心,将它重新摄入自己体内,仔细品味着她赋予它的少许知识与心智,仔细品味着奎若贫瘠的学术才能。而她,当然也睡在那些池子中,梦想着自己能在次日的光亮中重拾工作,她的脑袋有时会轻柔地歇息在池边,直到奎若来将她浸回酸液中,以免她干涸。当她完成一个项目时,她会叫来奎若,他们会一起用管箱将酸液形态的知识碎片封装起来,然后她会要来新鲜的酸液,或者某个被她搁置了一段时间的、已封装好的旧项目,然后奎若会将新的酸液和新的浮游植物加入她的池子,然后她会再一次开工。

    以工作的方式生活听起来或许难以忍受,但莫诺蒙其实是在以生活的方式工作:慎重、坚定、熟虑、耐心,忠贞地为仅有她能预见的世界愿景献身,而其余一切特质都只能难得地从她的教导中瞥见。当(不懂得如何调整自己步调或者安排自己工作的)教授从一个班冲到另一个班,而忘掉截止日期的学生则杂乱无章地缓慢推动着论文进度时,在始终忙乱的档案馆中央,莫诺蒙的房间曾是一片净土。在莫诺蒙的办公室、卧室兼住所之中,高高拱起的天花板用完全寂静的空气将一切噪声都抚平,使其不再令人分心,而只是宜人的环境音。在这里,教师会飘浮在她的陈列与文本之间,陷于沉思之中,被酸液箱的光芒映照得几乎有些缥缈。她在这里完成自己最为杰出的作品;这里是档案馆的中心,是永恒扩张的、广阔而繁复的学术激情之风暴的风眼,这是她所创造的风暴,是她与生俱来的风暴。

    当奎若打开她的房门时,锯子正在尖叫着切割金属。

    一名小小的工匠在用锤子安装铰链,锵锵地把东西敲在一起。敲击声毫不协调,既没有韵律也没有节奏。金属焊接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燃烧的气息深深渗入莫诺蒙储存自己最佳思想的酸液中。六名来自泪水之城的小工匠匆匆穿行于楼层间,被放错位置的工具绊倒。他们看着深酸液池,流露出源自无知的悸惧。

    莫诺蒙依然飘浮在这一切的中央。在必要的时候,她照常地明确指示、纠正,就好像建筑队只不过是她日程表中的又一个班级。奎若看见她指着一个维生装置,也许是在向建筑师提出另一个她需要的具体特性,又或者(更可能)是在解释她为什么需要它。

    “夫人。”奎若问好道。他鞠躬,当然,长包裹被完美地藏在了身后。

    “学者。”莫诺蒙回应,“稍等一下。”她将注意力转移回建筑师身上,说,“这些铰链撑不住的。请告知冶金学家,我的请求并不是可选项。”

    建筑师鞠躬(比奎若要深得多),但并没有移动。“冶金学家坚称那些蓝图无法持久……”

    “所绘制的蓝图?”

    “她对自己的想法坚定不移……”

    莫诺蒙非常直白地回答——奎若知道她的平静意味着疲惫:“让她重新检测样品,”她说着,从附近的桌子上抽出一张长长的丝质纸,“我没有弄错。”

    “好的,好的,非常好,夫人,”建筑师连忙说,接过纸,然后递给了奎若,“拿好了,邮差。把这个交给冶金学家。她蓝色外壳上的社会印记是最高等的。”

    奎若低头看着卷轴。

    “怎么?”建筑者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外壳上标记的社会阶级显然比奎若要高几级,那他的语气就不会是傲慢,而是粗鲁了。随着寂静延续,建筑者皱眉:“噢,抱歉——你是清洁工?”

    “没错,奎若。”莫诺蒙说,“当然了,请接下它吧。我最近才开始研究地质学和金属加工,而我相信有了你的……你担任我的档案总管已经多少年了?”

    “今年是第二十二年了,夫人,”奎若说。

    建筑师脸色变得惨白。

    “在那之前你就已经当了十年的部门主任,对吗?”

    “的确如此,夫人。”

    “好的,我相信你对金属加工一定懂得比我多。”莫诺蒙说,“不论如何,凭你的头脑,这样一番轻松的阅读肯定会充满乐趣的。”

    奎若打开卷轴,上面布满了几乎无法理解的速记,从一端延伸至另一端的密集数学方程式,以及各种各样的、和他手指一样长的深奥术语。“真是和往常一样引人入胜,夫人,”奎若说,“等我下次想找点简单的事情放松一下时,我会看看这个的。”

    “我……深表歉意,”建筑师说,他看上去与其说是方寸大乱,不如说是被颠覆了整套世界观。他的道歉听起来更像是精心设计的,而不是发自肺腑。“无论如何……”他用新的眼光看了看奎若——又看了看莫诺蒙——奎若十分了解这种眼光,这说明对方因为莫诺蒙雇佣了如此平凡的一只虫子而对她失去了些许敬重,“无论如何,盖子并不需要配备开启的功能。冶金学家坚持这一点,我也同样。没有必要为了一根不会再被打开的管子设计开口。”

    莫诺蒙低头看奎若,奎若抬头看莫诺蒙。

    “但我亲爱的虫子啊,”莫诺蒙说道,尽管与她平时轻缓的语调并无不同,奎若却依然准确地猜到接下来她要演的是:“如果盖子不能再被打开,那我该如何进食呢?”

    “……进食,夫人?不,不,”建筑师说道,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想您误解了封印的目的——”

    “我完全理解它们。”莫诺蒙说,“我协助设计了它们,我理解自己的身体会在封印中保持静止。我所问的进食并非为了维生。”

    然后她停顿了,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蔼。

    “……那是,呃,”建筑师说着,显然开始冒汗,“……那是什么意思……?”

    “我真高兴你问了,”莫诺蒙说,“我深信实操与示范在学习过程中所起的效用,看来你今天十分幸运,可以学点新东西了。奎若,我最亲爱的学生。我想自己别无选择,请帮我把勺子拿来。”

    奎若僵住了。“夫人,”他轻声说,“别拿勺子。”

    建筑者犹豫起来。“什么勺子……?”

    莫诺蒙低下头:“奎若,这项重任我只能托付给你。示范会很简短的。”

    “什么勺子。”建筑者不安地说。

    “夫人,尽管我对您尊敬之至,但事情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奎若说。

    “没必要吗?”莫诺蒙问道。这恰恰是莫诺蒙平常所藐视的一种无谓提问,因为它的含义可以任由听者解读。建筑师翻出的眼白中显露着恐惧。

    莫诺蒙严肃地将自己的触须缠在一起。“我就将事情交给你了,我亲爱的学生。”她郑重地说完,然后飘走去检查其他正在建造的部分了。

    “什么。勺子。”建筑师嘶嘶地说。

    奎若抓住建筑师的手臂,将他拖到莫诺蒙能听见的范围之外,并且假装急迫地将可怜的建筑师拽在自己身侧,“听仔细了,”奎若说,“我是出于良心才这么做的。”

    建筑师疯狂地点头。

    “要想活命,你就必须完全照我说的做。”

    建筑师看上去有点像是要昏迷了。

    “我需要你转过身,慢慢地离开。”奎若说,“去找冶金学家。把我的话说给冶金学家听:水箱盖上的铰链一定要与顶端的舱盖相连。”

    “但……”

    “我的好虫子啊!别逼我这么做,”奎若恳求,“上一次我们拿出勺子是……”

    奎若失语了,因沉痛而无法再多说什么。

    建筑者可能真的过呼吸了。

    “走,”奎若说,“快点。别回头。”

    “谢谢你,”建筑师诚挚地说,“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此生不忘。”

    奎若严肃地点点头。“别担心。我会应付教师的。”

    建筑师匆忙跑进施工队中,显然是去找冶金学家修正舱盖的铰链。当莫诺蒙彻底挺直身形并且示意奎若跟上时,施工队里即便是大块头的虫子都不禁以恐惧的眼光看向她。奎若跟上莫诺蒙,钦佩的目光追随在他身后,因为他竟然有胆量站在莫诺蒙和她的勺子之前。

    他们安静地绕过拐角,走进廊道。

    “我亲爱的学生。”莫诺蒙说。

    “是的,夫人?”奎若尽责地说。

    “我刚刚才想到,”她说,“这座建筑里真的有勺子吗?”

    奎若绝对还板着脸:“没有,夫人。”

    “没有?那厨房呢?”

    “厨房已经被清空了,夫人。”

    “连你自己进餐的器具都没留吗?”

    “我有一套刀叉,夫人。”

    “烹饪勺呢?”

    “夫人这是在拿我打趣呢。”

    “嗯,”莫诺蒙说,“那我们或许该选择另一个暗号来恐吓在读生,还有那些以外壳标记评判虫子价值的傲慢城市人。”

    “或许,夫人。”

 

 

    在施工的主楼层之外,有一个更深、更安静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管管被编码成酸液的知识,它们徐缓地漂浮着,将自己的倒影投在地面上。莫诺蒙飘得离地面更近,她的卷须在金属上缠绕又松开,追随在她身后有如扎根于苍绿之径的藤蔓。奎若告诉她没必要这么做。莫诺蒙坚称奎若会为了保持礼貌的对视而折断他可怜的脖子。奎若则回应说无需担心他的脖子,可是这里的地板却太脏了。

    莫诺蒙故作惊讶地将一根触须抬到脸上:“奎若!你该不会是在说自己的教师脏吧!”

    “假如她总是把触须放在施工现场的地板上,那我恐怕是迫不得已。”

    “现在我的房间就是个施工现场。你的语气开始令人不适了,我的学生。”

    奎若的胸腔充斥着一股温暖的骄傲,每当莫诺蒙说他是她的时都会这样。但即便如此:“夫人,求求您,我的档案员头衔来之不易啊。”

    她不予理会地挥挥触须。“好几年来我都觉得你的头衔过时了。完全不符合你的领域。”

    “我担任档案馆管理员的领域?”

    “你的研究领域,”莫诺蒙坚持道,“你是个历史学家。虽然你在档案馆工作,但这不意味着你一定就是档案员。归档是将知识锁起来,将它刻在石头上,是为了保存。是很重要的工作——必不可少的工作——但单独看来却毫无意义——它是静止的?也许。不会改变,结果则很可能是缺乏生命力。历史的重要性仅仅体现在——”

    “——它与当下紧密相连。”奎若接道。

    “可别沾沾自喜,我的学生。”

    “我不明白您说的沾沾自喜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接受了一名优秀教师的教导,懂得随身携带好几本字典的意义,这样我便能就一个词语的定义提出自己的观点——而且,或许我已经被教导过,不能用一个词来概括一只虫子,一个头衔也不足以涵盖一只虫子的所有工作。”

    “关于此事,我们意见相左,”莫诺蒙喜爱地说,“用一个名字去呼唤一只虫子,只要呼唤得够多,他总归是会回应的。”

    “只要对一个学生教导得够多,那他总归会记住教导的内容。”

    “以后我不会在自己的学生学习时再这么说了。我依然是你的教师,总有一天我颁布一套正式的程序,把那个名字改掉。”

    “当然了,夫人。”

    “记住我的话,我的学生。我做到的。”

    “我需要把这段话记在您以前让我记下的那些话旁边吗?”

    莫诺蒙没能克制住一声轻笑。“你的协助真是无价之宝。我们都不希望这些话语变得杂乱无章。”

    莫诺蒙的笑声令奎若无比满足,可莫诺蒙转过了身。在她身后的房间中央,伫立着一个单独的水箱,它只建成了一半,顶上还没有加盖,实际比看上去更加庞大且有压迫感。在奎若看来,正是这个水箱盗走了档案馆里的祥和与宁静:比起环绕在莫诺蒙身边的、构成档案馆核心的祥和,现在这根……金属取代了她,并将自己变作他们生活的核心。

    奎若抬头时,水箱的边缘完美框住了莫诺蒙的身形。是个能让她舒服地待在里面的完美尺寸。

    能完美装下一整个守梦者的尺寸。

    “在这种时候寄来的邮件,”莫诺蒙说着,伸出一根触须,“我猜它就是铃响的原因,也是你愿意屈尊与我再次说话的原因。”

    您怎么说都行,奎若可以这样回答,并且将这场装腔作势的游戏继续下去,但他做不到。她是对的。她依然是他的教师。他取而代之道:“我很惊讶您从那样的嘈杂中还能分辨出铃声。”然后面对着她,将长包裹递了出去。她屈身靠近,阅读上面的字。

    她没有接过它。她甚至没有碰它。她向来悠闲的肢体动作彻底停下了。

    “谢谢你,档案员。”她说道,突然变得拘谨。奎若感到自己腹中聚起一股畏惧,他们小心翼翼行走其上的、脆弱的日常假象就像薄冰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她抬眼看他:“你了解计划的。”

    奎若点头。“我了解,夫人。”

    “当苍白之王来找我时,我知道守护圣巢的众多奇景是我不可推卸的职责。我骄傲地自愿参与计划。我知道自己的牺牲能够确保圣巢在历史上的地位。”

    奎若没有说话。有那么一段时间,莫诺蒙也没有。

    “而那瑕疵。”她说,声音低沉。

    在被遗忘的蛾子部族所残余下来的记录深处,他们发现了一个瑕疵。无论编织者编织出怎样的封印,这一个瑕疵都足以杀死守梦者。

    “你还愿意协助我完成这件事吗?”莫诺蒙轻声道。

    根据奎若上一次的检查,他们只发现了一个瑕疵——一个无可回避的瑕疵。她曾经提过一个构想:她的面具应该彻底远离圣巢,这样一来,即便是最不为人知的蛾子传说也无法破坏她的心智。从本质上来讲就是关上门,然后扔掉钥匙。奎若不知道她究竟需要他做什么,才能使这个构想成真。

    “永远,夫人。任您差遣。”奎若真心实意地说,毫不犹豫。

    她的卷须在地面上彼此纠缠,奎若隐约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教师焦虑了一瞬。就在她死亡的前夕,就在即将成为她坟墓的水箱之前。她的卷须蜷紧,又松开,然后她开始拆掉盒子上的缎带,纵使奎若还将其抱在怀中。“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说,指的是他们决定将这件事瞒着苍白之王,“但传言是真的,感染会使死者复生。如果我们决意要这么做,我亲爱的学生,我们不能毫无准备。”

    随着精致的蕾丝从盒盖上滑落,她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她说:“我向苍白之王提出了一个请求。”

    奎若噎住了。

    “你提出了什么?看在——!”

    “我不得不。”

    “夫人,”奎若嘶声道,回头看向身后空空荡荡的走廊,“这——明智吗?向——向苍白的沃姆施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别管这是否明智了,他所认识的莫诺蒙真的会考虑向她的国王提出要求吗?但愿不是真的,这难道是感染的征兆吗?

    “他并没有那么顽固不化。”莫诺蒙回答,语气如丝绸般柔滑,就和她在一场争论开始前便宣告其结束时一样,“给他充分的理由,他便会接受。”

    “究竟会有什么东西值得……?”

    然后莫诺蒙平淡地、毫无仪式感地掀开了盒子。出现在奎若怀里的,是一柄骨钉。

    是一柄骨钉。不只是一柄骨钉,不是随便哪柄骨钉,奎若感觉一见钟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它比奎若见过的任何骨钉都要耀眼,就连在出身最高贵、最富有、最负盛名的皇室贵族手中也见不到。奎若不是灵魂大师,不是萨满,但即便是他也能感觉到铸就剑刃的苍白矿石在歌唱,哼出的旋律与编织者最为强大的咒语频率相同。

    奎若不想知道获得它的代价。他甚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被制造的,或者它的制造者是谁,或者莫诺蒙究竟向苍白之王请求了什么,沃姆才会将这样的造物赐给她。事实上,他甚至不想拿着它,就好像他会弄坏它,或者他只是碰一下,就会使它莫名地少了一块。

    “夫人,这……”

    莫诺蒙点了点头。

    “……不能保护您免受梦之钉侵害。”奎若说着,朝骨钉皱起眉头。“除非这上面有着我不了解的咒语……夫人,如果您渴望在陷入永恒沉眠时随身带一件武器,我不会阻止您,但这实在是个太重的负担……”

    莫诺蒙用一根触须遮住了自己面具的下半部分,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奎若……”

    “……而且,请原谅我这么说,我没意识到您原来懂得该怎样使用武器。照这样的情况来看,我不确定您的触须有着足够的肌肉组织,能够举起这样一柄……”

    “奎若,”莫诺蒙说,“这柄骨钉是你的。”

    “它绝对不是。”奎若立即说道,甚至没有停下来喘口气:“夫人,没有包袱的笑话并不有趣,如果您还没抖出来的话,我希望能早点听到。我们都清楚,我的身份配不上这样一柄骨钉,既没有高贵出身也没有雄厚财富的普通虫子,不能被封为骑士。”

    “时代已经变了。”

    奎若挥了挥一只手,将盒子放在附近的一张桌子上,仿佛只要在他和这件武器之间形成距离,就能让它离开似的。“但这样的习俗不会改变,夫人;这柄骨钉的价值不可估量,就连装着它的盒子,都比我的整个生命还要贵重。将它送给我这样的人,国王是绝不会接受的——不,夫人,无论您对陛下说了什么,我都无法想象他愿意打破所有仪式、所有传统、所有环绕着最高权力的礼节,给出这样一柄骨钉,并把它赐给一只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离开皇家护卫队的普通虫子——”

    “他一开始并没有同意,他没有。”莫诺蒙打断道,“但赫拉开了价,而这就是我开的价。”

    奎若陷入沉默。

    莫诺蒙耐心地等待奎若开口,就像是在参与一场由沉默的新生组成的讨论会。

    他没开口。

    “除了我们讨论过的方案,别无他法。”莫诺蒙轻声说,“我的面具必须远离圣巢的领土和旧日光芒的势力。守梦者的封印还不够。这——我的面具,我的脸庞,我的心智——我所能支配的东西从来都只有自己的思想,而我如今在拿它当赌注。我必须重新塑造自己的心智,这样才能成为禁锢感染的、最终也最隐蔽的锁,直到时间的尽头。而你——你将会成为旧日光芒最为重要的狱卒。”

    “我——”奎若艰难地吞咽,“我……不能。我不是——”

    “我最为宝贵的意识只能交给我在这世上最为信任的人保管。我见过你用骨钉的样子。尽管你担任普通守卫的日子早已过去,但你依然有着旧日时光赋予你的技巧和反应。”

    那些清晨,在院子里练习基础动作和操练,将气泡当成简单的标靶……他以为把这些事情放在清晨完成的自己已经足够聪明,他甚至不知道她清楚这件事。奎若总会为此感到不合适——他没法完全地放下自己过去人生的一部分,就好像无论他为了赢得档案员的头衔有多努力,无论他在档案馆生活了多久,他最终总会回到新兵营里,头一次捡起骨钉,为它竟然如此契合自己的手而惊恐,为自己如果留下所可能成为的模样而惊恐。

    “带着这柄骨钉,带着我的面具,”莫诺蒙说,“你会走进远方的废土之中。在那里,感染永远都无法追上你。”

    即使远离了奎若的手,而且还放在盒子里,骨钉依然在向他歌唱。水缸里装满了空无一物的酸液,将莫诺蒙笼罩在暗淡的光芒中。他朦胧地记起,自己打算问一下莫诺蒙,她想要往水箱中装入什么文本,这样当她在旋动的酸液里陷入最终沉眠时,她就有文献可以读了。她曾经那么生机勃勃地活着,充满了爱与言辞。一旦想到她可能要独自陷入黑暗,被冰冷而空虚的水冻结,甚至不再拥有她无比珍视的心智作伴……

    “我亲爱的学生,”莫诺蒙说,“说点什么。”

    “您聪慧的工作依然发人深省,”奎若的嘴巴说道,“您确实是我们中间最有远见的人。”

    “我亲爱的,”莫诺蒙更轻地说,“拜托了。”

    “夫人。”奎若说完,再无其他。她等待着。仍是再无其他。

    “说你明白,我亲爱的学生,档案员,兼学者。我在严肃地向你请求。”

    “我明白。”奎若回答。

    “你和我一样清楚游荡的后果。”

    “我明白。”

    “感染扩散,”她喃喃道,“死者不能被信任。泪水之城已经开始燃烧他们的尸体。如果你带着我的面具倒下,整个计划的拱心石便会垮塌。如果你死去,旧日光芒便会用你自己的双手毁灭你的一切努力。而随着她的影响扩大,我们不能保证外面的废土会始终安全。即使你踏上那些土地,你也必须活着。你必须保护自己。”

    莫诺蒙用两根卷须从盒子里拿出骨钉,她用第三根卷须抬起了他的脸。他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地面。“你是这个计划的拱心石,是支柱,是渺小而谦卑,却保证一切不会分崩离析的部分。你的目标崇高,你的牺牲光荣。档案员奎若,圣巢会尊敬你。”

    我不在乎,奎若想道,就像是一个生气的小孩,一个叛徒,一个不知感恩的卑鄙小人,我不想参与这件会将我从你身边夺走的事情。我不在乎。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做杀死你的凶手

    她将骨钉递给他。

    只有那么一瞬间,奎若考虑要拒绝。仿佛是贵族家里被宠坏的儿子,拒绝他所不想要的礼物。他哪里敢呢?他哪里敢回绝这位给予了他一切的女人所提出的最后请求?他甚至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也许她知道了,就在那一瞬间,从他开始为她工作至今,他第一次犹豫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以那温柔得见鬼的声音说:“我向苍白之王提出的代价是一柄骨钉,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荣耀,不是为了神乎其技的工艺。我要了一柄永远不会辜负你的骨钉,永远不会腐坏,永远不会老化,永远不会弯折或断裂。我要求这柄骨钉能够完美地侍奉你,就像你侍奉我一般,如此一来,这柄骨钉便能保你周全。我要求你活下去。”

    远方的土地上刮来阴沉、咆哮的风,将他的思想剥成光滑、平淡的虚无。武器的重量永远在他腰间,是他以为自己已然抛下的重量。他失去了自己最真诚的朋友和知己,原因甚至不是死亡,而是永恒的沉睡。

    她朝他伸出触须,柔软的触感落在他脸颊上。

    “你必须活下去,奎若。”

    过了许久,奎若接过了骨钉。

    为了计划,奎若会活下去。

    为了莫诺蒙,奎若会活下去。

    (多么巧妙的惩罚啊,夫人,惩罚看守您的狱卒。)

    他按照自己多年前所被教导的那样,单膝跪下。骨钉的尖端朝下,笔直地立着;尽管握在他的手中,却是以她的名义。这是骑士在从自己领主手中受领一个如此重要的任务时唯一恰当的姿态。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他在垂下眼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对于一名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至少据奎若所知——的人来说,莫诺蒙看起来悲伤得难以言喻。

    一小滩酸液烧伤了奎若的腿。他浑然不觉。

 

 

    “——关注。你不能在这里站一整天。”

    奎若眨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轮到你做晚饭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开旅馆的吗?”

    奎若歪了歪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里姆,模样看上去有点挫败。在他身后是通往商店的门——里姆的商店——距离大概有二十步远。雨水的拍打声隐隐约约。

    对了,奎若想,我在泪水之城,和文物搜寻者里姆在一起。

    “抱歉,我没有忘记。”奎若说,“我只是……走神了。”

    里姆不知为何竟还能将眉头皱得更紧,考虑到他平时的举止,这算是一件令人钦佩的壮举了。“确实走得够远。我喊你喊了差不多有一个世纪。”

    这是夸张。奎若告诉自己。

    “来了,来了,”奎若说着,将自己插进去的骨钉尖端从腐朽的地毯中拔出,“你有什么想法吗?”

    “给我个惊喜,如果你能用我自己食品室里的库存做到这一点的话。”

    “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擅长烹饪。”

    里姆的眉头皱起。“你不擅长?”

    “这很出人意料吗?”

    里姆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胡子:“你看起来像是擅长烹饪的那一类。”

    “那一‘类’?”

    “是的,非常——”里姆含糊地摆摆手,“居家。”

    奎若吃惊到笑了起来。“我想这辈子都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很居家。”

    “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你从来不会自言自语了,哪怕我亲眼见过你这么干。”里姆咕哝,脚步噔噔地离开了。

    这可真怪,奎若想,因为实际上,奎若并不会自言自语,他也不知道里姆的误会是何时产生的。不过现在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奎若必须要准备自学烹饪了。然后,当他转身离开时,他惊叹于走廊灯笼中的光蝇竟如此随意且轻易地照亮了道路,而他同样一时闲散地想:我真好奇里姆是在用什么东西喂它们,才能让它们显得如此橘黄,如此明亮?


 





译者注:

  • 因为可以注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反而没有注释。

  • 修整了一番,有些句子总算变得适宜人类阅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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