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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翻译】Chapter 3 雨天蓝调

本章节隶属于奎若中心向同人《鹿角虫与断掉的腿》(Stag Beetles and Broken Legs),在阅读前请确保你已查看过关于本文的预警

全文请见合集。




  • 这章好长啊,看了下字数,后面几乎每章都这么长……脱力了。






Chapter 3 雨天蓝调

 



Chapter Summary

和奎若一起生活要比里姆想象的难得多。


Chapter Notes

哦?你在这场可怕的暴雨里做什么?

喷泉很壮观吧?要是我们没淋成落汤鸡的话肯定更有心情观赏它。

上面的骑士是个大人物。这里的铭牌提到了它的“牺牲”,语气感觉有些不祥。

可能它死得很惨烈,但在牺牲之中达成了目标。

我收集的所有古董都没能告诉我它到底说的是什么。

 

 

 

    里姆并不喜爱交谈。他的社交技能仅限于谈论满是灰尘的古老物件,难得的一些例外也基本都是为了那些更加古老、积攒了更多灰尘的物件。满是灰尘的古老物件不会叫里姆说话,也不会(更为糟糕地)让他谈谈自己,更不会(最为糟糕地)发起闲聊。

    他宁愿面对一大群的感染躯壳,也不乐意跟人谈论天气。显然,社交礼仪更能够包容逃离前者的举动,但想要逃离后者就没那么容易了。你首先要找一个永恒不变的、人口组成只有行尸走肉的废弃王国,然后藏身其中,这样你就可以回避闲聊了。这只是个非常具体的例子,绝对跟里姆本人没什么关系。

    然而重点在于,里姆毫无保留地允许奎若留在自己无人且无闲聊的幸福小店里。他允许了——只有神和沃姆才知道为什么(关于做好事什么的,随便吧)——但他确实允许了,并且立即绷紧了神经,准备应对无法回避的每一次闲聊。救救他吧。

    现实却并非如此。

    相反的,奎若花了大量时间长久地凝视窗外,聆听雨声,也许是在等待他矮小的漫游者朋友回来。无需敦促或鼓舞,他就把后房打扫得比里姆亲自动手还要干净,而且还敏锐得有些吓人地察觉到里姆偏爱以何种方式整理生活空间。在技术细节上里姆无可抱怨,而他也无法解释自己日渐明显的一种感受——分明现在有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间店里,但如果只看房间,外人是绝对无法发觉这一点的:里姆的私人物品全都散布在各个角落,然而奎若的私人物品却还是只有一个旅行包,塞在门旁就好像随时准备离开一样。

    有时奎若会走到里姆店门外俯瞰城市建筑间的长廊,但他从不会走得太远,而且总是随身带着骨钉。他仅仅是站在空空如也的长廊里,将一只手搭在骨钉柄上。“我喜欢观光。”奎若曾这样解释道,但里姆认为在五天之内把同样的长廊观赏十次绝不可能真的有什么趣味。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是里姆所能想到的最不痛苦的同居形式了。一切都无可指摘。奎若似乎很擅长让自己派上用场,也很擅长让自己趋于隐形,以致于里姆怀疑奎若之前眼眸明亮、心情激动地翻看手中国王神像的模样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一天,里姆走进后房,发现所有东西都被重新归置了一遍。

    当奎若找到他时,里姆已经沉迷于研究这套归档系统有半个小时了,而奎若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不识时务地道歉:“我只是被迷住了。”他说道,看起来简直像是被责骂了一顿,“我想把你昨天买的盾牌收起来,所以这里应该很容易就能恢复……”

    “这些文物是按照社会阶级分类的。”里姆打断道,然后在奎若还没来得及误解前就接着说:“你这疯子,这太天才了。”

    奎若的脸色亮了起来:“这很天才,对吧?这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我应该提一句的,我想自己以前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套系统,但我一直觉得先按阶级排序再按时代排序非常便于研究社会等级是怎样随时间发展的。”

    “你可以从中看出骑士阶级的诞生!”里姆高兴地说,查看着摆满了骑士纹章和骨钉残骸的架子,“看这把质地普通的剑,再看这把设计相同但却使用了苍白矿石的,这是因为贵族采用了‘私人骑士’模式——剑身上的雕花图案并不仅仅是阶级的象征,还是出身的象征。五十年过去,骑士阶级中几乎不再有低等生物了。”

    奎若点头,指向旁边的一组物件:“将这段进程与贵族工艺品的变化并排放置,你就能看出一套实践程序是怎样演化出自成一派的、拥有独特仪式和文化规则的完整阶级制度的。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段转变相当的戏剧化。”

    “假如只看记载,你会以为这番转变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也许贵族的神秘色彩使他们不愿承认自己需要被某只拿着武器的老虫子保护。”

    “又或者,是哪个出于好意的雇佣军使某位皇室成员难堪至极。两者皆有可能”

    “老天啊,我甚至没法想象苍白皇室内部的文化约束。根据记载,泪水之城贵族区里的礼仪要求就已经够严格了。真是浪费,”里姆说,“为了帮助日渐减少的真贵族树立一个完美的正面形象,需要有充分的个人安全保护以及虔诚奉献所必须的内心平静,而忠诚的骑士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提供了一个为社会所接受的理由,允许你将一个人带在身旁,而这个人绝不会背叛你,手中的骨钉永远为你所用——还有那些优质到令人咋舌的骨钉。”里姆神色不悦,“然而他们却选择把自己的骑士打扮得像性感尤物一样。要不是因为骑士阶级采用了精英领导体制,我就会宣布这一堆破事全是贵族阶级在矫揉造作。”

    奎若清脆地笑了一声。“什么体制?”

    “圣巢恐怕只有骑士阶级是不看出身的,不是么?只要有功绩就能跻身其中。”

    奎若戏谑地轻笑,但什么都没说。

    “骑士头衔所蕴藏的逻辑说明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价值,”里姆皱着眉头说,“那你就能在圣巢的上层阶级谋得一席之位。”

    “然而这种事从未发生,”奎若说,“在实践中,骑士头衔依然受到出身限制。因为必须要有人你封成骑士才行,而拥有册封骑士权力的虫子绝不会把这份荣耀授予一个来自德特茅斯的无名之辈。”

    “我相信一定有例外。”

    “给我举一个仅仅是因为功绩而被封为骑士的人,”奎若说,“一个就行。

    里姆愤愤地摊手:“好啊,我肯定做不到,不是吗?他们全死了。你不可能说服我相信社会规则从未被打破过;规则生来就是要被打破的。说到底,看看你自己——你就带着一柄顶级做工的骨钉四处乱逛,而且很可能对自己手中骨钉的品质一无所知。”

    奎若的态度有所变化。“哦?”他说,语调像是被逗乐了,“是这样的吗?”

    噢,老天和沃姆啊。首先,里姆这辈子都没有跟谁友好相处过。有人甚至得出结论,说里姆之所以在文物和历史上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是因为他只能理解它们。(不用说,讲这种话的人既无礼又讨人嫌。)所以里姆注意到了奎若的变化,但仅凭他的人生经历,他没法确定变化的具体内容和原因。

    好吧,得了。也许里姆只要无视困扰,它便会自动消失。困扰就是这样的东西。

    “是的,你手里的骨钉是我见过最为优质的骨钉之一。你一定注意到刃上的雕刻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奎若说,“说到底,我才是那个对自己骨钉显然一无所知的人。”

    里姆奇怪地看了奎若一眼,试图逐字分析奎若刚说的话。奎若朝里姆露出一个温和且愉悦的微笑,娴熟地将利刃抽出,双手捧着将其呈递了出来。“怎样?你打算向我介绍我自己的骨钉吗?”

    无视困扰,困扰便会自动消失。困扰就是这样的东西。

    里姆握住剑柄接了过来,感受着它沉稳的重量与完美的平衡。“嗯——好吧,这看起来像是纯正的矿石合金,来自浪漫主义锻造时期。”

    “嗯哼。”

    “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当时的骨钉匠很少接到高品质的订单,所以他们可以对每一件武器都全情灌注。每一部分都被打造至完美,细致谨慎到不可思议的雕刻与蚀刻,剑刃锋利得可以切割空气。”

    “嗯哼。”奎若说,脸上的神色愉悦且期待。

    “当然,因为每一柄骨钉都精致得不可理喻,贵族便开始将它们当作定情的信物相互赠送,讽刺的是,将这样的骨钉赠送给真正需要使用这鬼玩意的骑士竟然成为了阶级间的一项丑闻。当然了,前提是你相信传说。”

    “精彩至极,”奎若说,“再跟我多说点。”

    “好吧——看这里——这把骨钉的柄和护手末端都是尖锐的,就和刃部一样。这看起来很雅致,但却是相当罕见的外形。我见过的其他同类骨钉基本都布满了拙劣的线条或者抽象的图案,但是这里——在你的骨钉上,铭刻的痕迹是如此的精致且细腻,以至于从远处看来剑身表面什么都没有,我从未见过这样离奇的做法。还有这里,貌似剑刃上刻满了数不尽的无意义文字、密码或者纯粹是以美学形式展现的语言概念,这设计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嗯。”奎若说。他脸上愉悦的表情消失了。

    “像这种品相的骨钉,我想你应该是从某具尸体上拿来的。”里姆说。

    “我是从死人那里拿到这个的,”奎若说,“的确。”

    里姆在胡子下哼了一声:“那人可真是暴殄天物。任何有资格挥舞这把利刃的人都不至于蠢到带着它死掉。”

    “嗯。”奎若说,他突然被里姆窗外的雨声迷住了。

    “我想那人应该没有体贴地留下一本详实的日记,然后在里面提到这柄骨钉的名字吧?”

    奎若脸上重新浮现出愉悦的微笑:“原来死者需要有这样的洞察力吗?我想未来的许多文物搜寻者都会诅咒我俩的名字,就因为我们没有记下一些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小事。”

    对此里姆无可辩驳。(试图预测未来的文物搜寻者会需要什么东西是荒唐的,而更荒唐的则是试图把一切都记下来。当然了,他的笔记非常通透,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能读懂他的速记。)“行吧,那至少你给它命名了?”

    奎若摇头。“轮不到我来给它命名。”

    里姆知道有些文物搜寻者会为自己的事业感到痛苦。他们通过各种仪式征求死者同意,或者以此驱散不吉利的气氛。他个人从不看好这种做法,但这也没有坏处。有的小事能够帮助那些不够坚强的人继续他们的工作。至于奎若,里姆认为他的举措并非出于迷信或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尊重,甚至可能是出于礼仪。

    里姆更专注地凝视奎若的骨钉,发现从表面的光泽到锐利的边缘,再到干净的剑柄,无不体现出它被养护得非常仔细。里姆见过不少年份比它新得多,状态却比它差得多的骨钉。“考虑到你的生活方式,以及你对这柄骨钉极有限的了解,它算是被保养得很好了。事实上,我真该为此夸奖你。”

    “哦?”

    “没错,你甚至一直在以正确的方式照料它,包括清洁剂的配方在内。如果不按照特定的技法进行养护,你一定会严重损坏它的品质。事实上,使用正确的清洁剂是非常特殊的细节,你不可能偶然得之,除非你……已经了解……关于这柄骨钉的细节……”

    里姆的声音突然变小,他眯眼看向那只沾沾自喜的虫子。这只虫子明明表示自己对高端的、无价的古老骨钉一无所知,却能非常凑巧地以完全正确的方式照料、清洁他自己的骨钉——仅仅出于偶然

    “怎么了,文物搜寻者?”奎若愉快地说。

    “逗我玩你很开心吗。”里姆说。

    “我很确定自己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奎若说,语调依然愉快。

    里姆把骨钉塞回给奎若。奎若笑了起来,接过骨钉将其收回原处,既不道歉也不辩驳,甚至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知晓圣巢最不为人知的一部分史实。

    面对此情此景,里姆回想起奎若的行囊依然在门旁没被打开,时刻做好着离开的准备。这一事实并未因他们的谈话而发生丝毫改变。

    里姆的外壳在瘙痒。

    雨声在他脑袋里有如擂鼓。

    当里姆独自生活时,这种瘙痒从来不会成为问题。他可以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等待它消失:专心进行一次困难的翻译、重新整理库存、清点吉欧、煮茶、去钓鱼,有为数众多的事务可以任他捡起或放下。他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铺上六块铭文牌,花费数个小时去钻研它们。他可以关上门,聆听雨声,连续几天、几周甚至几月都不和人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他脑袋里的雨声停歇、外壳下的瘙痒消失,直到他的神经在独处与安谧中冷静下来。

    然而现在里姆不能关上门,不能连着几个月都不和人说话,不能消失进某块古老的铭文牌里。

    因为奎若。在他的。房子里。

    “我需要新鲜空气。”里姆突然说。

    “哦?你确定吗?这里——”

    “我确定。”里姆厉声道。

    奎若沉默了。

    “我出去走走,”里姆说,“之后回来。”

    门边有一把雨伞,就在奎若满满当当(得让人来气)的行囊旁。里姆碰都没碰一下,昂首走了出去,然后把门踢上了。

 

 

    里姆刚在雨幕里走了三步就已经后悔一切了。

    当你站在雨里时,想要假装自己正在生气是一件确切的、着实的、无比令人懊恼的难事,你会感觉自己活像一只被淹死的爆肚蝠。他知道自己并不愤怒。里姆只是既暴躁又刻薄,并且正站在自家门外的大雨里,因羞愧而不愿意回去。不幸的是,他有充分的理由感到羞愧。于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雨里,走向城市中心,速度比平常要快。

    他搬来这个无人之地是有理由的。里姆和其他人……不对付。

    (里姆对付不来其他人。)

    附近的一具躯壳呜咽起来,像是在表示赞同。

    里姆考虑把它推进水渠里。

    一只更看重叙事的虫子兴许会认为里姆在一座残骸之城中的生活颇具诗意,比方说那些写下了里姆耗费大量时间去阅读的故事的吟游诗人或抄写员。他们也许会用诗句描绘永不停止哭泣的洞窟之顶,为那些已然死去却不得安息的尸体落下哀悼之泪。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们或许会这样写,竟会选择一个如此孤独的地方生活?

    “但我并不孤独。”在抵达目的地的一瞬间,里姆如此宣称道,就仿佛接上了一段从未中断过的对话,“我从不孤独。孤独之人渴望友谊,而渴望友谊的前提是理解友谊究竟是什么。由此可见:我并不孤独。”

    里姆抬头看向他所拜访的目标。空洞骑士的纪念碑没有回话。

    雕像一如既往地伫立着,高耸且庄重。这是个十分恰当的纪念碑,中央部分雕刻的精确度令人赞叹,而周围则环绕着含有暗喻的抽象造型。骑士的崇拜者戴着模糊的面具,以阴郁的敬畏凝望着它,不仅凸显了中间的形象,还避免了注意力的分散。

    这件作品上有着鲜明的创作特色,里姆在城内散布的其他雕像上也能看出这种特色,但只有它才是这位雕塑家最为杰出的作品。眼下,里姆从容不迫地看着细流沿着披风淌下,引导永恒冲刷着的流水,使石料随之一同呼吸。长久、聪颖且神秘:里姆对文物最为钟爱的三个特征。

    一如既往,铭牌没有解释任何东西。


    纪念空洞骑士

在那高远的黑色穹顶下

它的牺牲使圣巢永世不衰


    他早已背下了这段文字。如有必要,里姆可以将其默写出来。如今他读它,只是为了在脑海里把它想作一个谜盒,漫不经心地扭转、旋动它;他早已认输,认定自己永远都解不开它了。

    牺牲指的仅仅是死亡吗?也许是一段过于惨烈的命运,以至于不能得到官方记载?里姆觉得这不太可能。就和王国的其他部分一样,一股强烈的、渴求暴力的潜流贯穿了皇室生活的方方面面。悲惨不会导致死亡被避之不谈,反而会使死亡得到赞颂。

    或许牺牲指的是某种献祭,是灵魂圣所秘密实验的一部分。这是可能的,里姆至今都没能获得任何关于他们神秘事业的文物。但到最后,灵魂圣所在外的可不是好名声。许多私人日记都一笔带过地提到了关于尖叫声的传言。

    话又说回来,在涉及文本时,里姆算不上是个有条有理的研究者。他更擅长研究文物和工艺品。也许奎若可以帮忙——

    里姆停下了。双手抓住这念头把它放到一臂之远,就好像它打算跳起来吃掉他的脸。这是哪门子的胡话?奎若只是在里姆家里暂住,直到他那神秘的朋友回来,允许他离开为止。

    “原来是这样吗?”里姆说,话中带着苦涩的兴味,“跟一尊雕像相处了太久,会让你突然想要把别的虫子留在身边。”

    雕像没有回答。里姆也没指望它回答。也许未来某天他会指望,还会因为它不回话而痛苦失意。也许未来某天他会指望,还会因为它回话而欣喜诧异。(他对此表示怀疑。如果里姆真的有发疯的能力,那他一定早就疯了。)

    “好吧,”里姆气冲冲道,“至少你哪也不会去。无论你的子民经历着怎样怪异的命运,你都会毫不受影响地站在这。”

    流水的声音填补了里姆的沉默,半心半意地替代了说话对象的位置。

    “是灵魂圣所,对吧?”里姆阴暗地说,“他们的某场恐怖实验终于成功了,然而缔造者却满手污秽,不能得到正式的感谢。我敢打赌,就在我说话的当口,你的身体还处在那座塔中。”

    “我觉得灵魂圣所还没有聪明到能够成就任何事情的程度。”

    里姆头顶出现了一把伞。不是随便哪把——正是里姆本人的。他是从一具躯壳那里捡来这把伞的,躯壳僵死的手拧歪了伞柄,所以他能认出它来。里姆转身,毫不意外地发现奎若站在一旁,将里姆的伞撑在里姆头顶。

    “不经历正式的教育,就很难完成正式的实验;没有正式的教师,就很难得到正式的教育。”奎若说,“灵魂大师算不上是个正式的教师。”

    “在这里做什么?”里姆问,他的嘴巴从不知委婉为何物。

    奎若非常困惑地看着他。“我以为这会很明显的,”奎若说,“今天躯壳很活跃,毫无保护地待在外面并不安全。除此之外,在雨里淋这么久,你会死掉的。”

    里姆扫了眼挂在奎若身侧的骨钉。装备了一把雨伞和一柄骨钉,还真是个勇敢的保护者啊,既要对抗自然又要对抗死亡。太小的雨伞容不下两个人,而奎若正在逐渐被淋得湿透。“这又关你什么事?”

    奎若耸肩。“你雇我是为了得到保护,不是吗?”

    噢,里姆真心憎恶别人说得对的时候。

    “你不必费心。这里已经有我需要的保护了。”里姆尖酸地说道。

    奎若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困惑,直到里姆指了指纪念碑。他微笑了一下,就好像他觉得里姆在开玩笑:“雕像?”

    “它的形象显然比你威风多了。坐下,你弄得我心烦,”里姆说道。于是奎若悉听尊便,然而雨伞依然只遮着里姆,没遮着奎若。里姆不知该怎样表达为何保持干燥会让他如此烦躁。

    有那么一阵子,他们只是坐在雨里——好吧,是奎若坐在雨里,而里姆则隔着头顶的雨伞在听雨水拍打声。“把这东西拿开,”里姆说,“你看上去很可笑。”

    “之前抱怨下雨的人不是你吗?”

    “你要说得更精确些。我总是在抱怨下雨的。把它拿开,反正我已经湿透了。”

    于是奎若把伞拿开了。然后里姆和奎若一起坐在雕像底端,仅以空洞骑士空虚、冰冷的视线作为庇护。自从里姆来到圣巢,这视线就是与他作伴时间最长的事物。

    里姆为自己的荒唐清了清嗓子,然后用脚点了点铭牌:“躯壳不会到这里来。我在城里待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哪个躯壳能走到两百步以内。所以我才来这里——我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不过这个石头做的大骑士是个很好的守望者。”

    “多好的骑士啊,”奎若说,“即使它已经逝去,却还是保护着我们。”

    里姆斜着眼看了看他。“它无论在何种程度上都是个好邻居。唯一的问题在于,根据铭牌上的记载,它似乎遇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牺牲并不意味着美好结局,确实。”奎若同意道。

    “没错。我问过它发生了什么,但它似乎并不健谈,如果你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

    “没有关于它的记载?”奎若问,“没有流言?”

    “没有。连一个脚注都没有。”

    “你知道这座雕像是何时落成的吗?”奎若终于说道。

    “只知道是在毁灭降临之前。提到这座雕塑的记载大多都是在覆灭早期写下的日记。你懂的,我无从继续下去。我能看见这位神秘骑士的脸,我能知道它的名字和头衔,但我却不能知道它究竟是谁。”

    雨水落在外壳和石头上的断续响声充斥了短暂的沉寂。这份沉寂很令人舒服。奎若脑内的齿轮并没有转得太大声,但他确实在思考,声音听起来相当宜人。

    最终,里姆叹了口气。“也许这不关我事,但用一个纪念碑去纪念一位没有人记得的骑士,这实在是没有道理。没有记载,没有文字,甚至没有一个故事留存下来。”

    “应该有才对吗?”奎若问。

    里姆看了他一眼,但里姆不确定自己脸上的神情如何。“你可以这么。如果我对它一无所知,我很难感恩它的所作所为,不是吗?而且它似乎相当重要,否则怎么会在城市中央有一尊雕像呢?”

    “很多重要之事都没有被记住过。”

    “哼,”里姆说,因为他并不蠢,而且他知道这是事实。“但事情并不是非得那样的。只要我能找到一些文本——某些提到过它的档案……除非记录被掩盖起来了,又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导致它被抹去了……?为什么这个骑士既被放在城市广场上,又被彻底消除了……?看起来像是有意为之。”

    “你的想象貌似把你带跑了。”奎若说道,不知为何有些不悦。

    “我只能依靠想象。这块铭牌几乎什么也没告诉我。”

    “它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奎若说,声音仍然紧绷,“对于任何骑士来说,答案都显而易见。它履行了职责,达成了使命。身为一名骑士,它不可能再要求更多了。”

    “就连一份讣告也算太多吗?”

    “它所成就之事便已经是讣告了。”奎若说,“不,文物搜寻者,恐怕答案一直都在我们眼前——”

    接下来在里姆不幸的双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以慢动作落下的一块玻璃:他能看见它落下,知道它摔到地上会有什么后果,而且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改变它的命运,伸出手,在那鬼东西碎成杂乱的无数片之前把它抓住。

    就在奎若身后,矮小的漫游者出现在厚重的雨幕里,向着他们走来;它木然的凝视转移到了空洞骑士的纪念碑上,视线强烈得能让虫子做噩梦。与此同时,奎若正以清晰、响亮、紧绷的声音说道:

    “——空洞骑士之所以会被抹去,是因为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任何称职的骑士在失去使命后,就不再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漫游者停下了脚步。

    在倾盆大雨的寂静中,奎若追随着里姆越过自己肩膀的视线。他转身。

    漫游者没有动。

    “噢。”奎若道。

    雨水沿着漫游者苍白的面具流入空洞的眼窝中。在它上方,空洞骑士一动不动地站着,永远因它那不可提起的牺牲而荣耀,双眼木然地凝视着伫立在它沉默视线中的三个雕像。(此时里姆才突然察觉到漫游者和雕像看起来有多么相似。)

    漫游者没有动。奎若没有动。位于他们之间的空洞骑士显然也没有动。

    眼下里姆并不能解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鸟事,而且说实话,他也不太想弄明白。看到这样的事了吧?这就是个完美的例子,说明搬进一处居民全都半死不活的城市中心,并且把一尊没有历史的、被人遗忘的雕像当成你最新的挚友是个很好的选择。随着寂静从窘迫发展到恐怖再发展到悲惨,里姆琢磨起来:嘿,现在收拾行李还不迟,他可以去找一个弥漫着灾祸的未亡城市,对吧?他可以直接逃进荒野中,无需再面对奎若没打开的行囊或者奎若没有带两把伞出来或者奎若聊起天来其实很风趣幽默或者奎若看上去就像是想在空洞骑士雕像脚下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因为事实是,真正能杀死一只虫子的不是迎面而来的骨钉,不是折磨人的瘟疫,也不是封锁之城里的腐坏,而是让他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面前犯下惊天蠢事,接着留他独自一人饱受煎熬。

    里姆看向奎若。笼罩在奎若身上的窘迫已经彻底化作了恐惧。漫游者仍旧没有动。

    “好了,现在出事了,”里姆突然道,“而我并想知道细节。但如果你要发火,小漫游者,你最好趁早,因为我不允许你在我的店里发火,我也没一整天的时间慢慢等。”

    “里姆——!

    漫游者歪了歪头。随着它走近,它的脚步轻柔地落在潮湿的道路上。它跳上奎若身边另一侧的位置。奎若看着漫游者的眼神就像是见到了活蛇,但漫游者只是抬头看着空洞骑士:渺小而真实的他们,头顶着一个比生命和海市蜃楼都要庞大的遗物。

    漫游者拍了拍湿答答的铭牌。

    “啥。”里姆说,因为奎若看起来还没恢复语言功能。

    漫游者指了指自己,然后将一只手放在了铭牌的一个词上。

    “噢,现在我们要来玩字谜游戏了?你不仅反客为主地插入对话,还要求大家一起参与你的派对游戏?”

    漫游者用它那双巨大的、木然的眼睛看向里姆。它把一只手放在铭牌上,盖住了空洞一词。

    “你想表达什么?”里姆没好气道,“你是空洞的?”

    漫游者静止了。

    缓慢地摇了摇头。

    它再次尝试:漫游者指了指自己,然后完全遮住铭牌的前半部分,使其变成了:

    ____骑士

    “你是……骑士?”奎若问。

    漫游者点头。

    “是你的名字?”

    漫游者再次点头。

    “老天和沃姆在上,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甚至没弄对它的名字。”里姆咕哝。

    他再次观察铭牌:____骑士,感觉就像是骑士用别人的空墓穴给自己命了名。里姆皱眉。

    “你确定不想再加个形容词吗?”里姆问。

    骑士摇头。

    “你真的确定?这样一来,听着就有点像是你在说世上只有一个骑士,而那个骑士正是你。你这也太自吹自擂了。绝大多数骑士的称号里都会有些修饰语的。”

    骑士再次摇头。

    “所以你坚持要给大家都带来麻烦。”里姆冷漠地说,“请问需要对至少七名不同的、具有历史价值的骑士进行记载吗?不需要?因为这么做的人是我,我必须要做这件事。而我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他们的头衔前都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这这骑士或者那那骑士的。结果你却宣称自己就是骑士,让大家的生活都变得更艰难了。讨嫌骑士,这才适合你。”

    “请不要叫它讨嫌骑士。”奎若说。

    “好啊。粗鲁骑士。”

    “它甚至不会说话!这名过其实了,它不至于有那么粗鲁。”

    “气人骑士。”里姆说。

    “不行!”

    “好,那你有何高见?”

    “它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名字。”奎若坚持道。他停顿了一下。“……再说了,最好的形容显然是漫游骑士。”

    骑士盯着他看。

    “除非有必要的话!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必要!”奎若急忙说道。

    骑士重新抬头看向空洞骑士。缓慢地,寂静再一次降临。

    “所以你现在是要生气还是怎样,麻烦骑士。”里姆说。

    “里姆!”

    “因为现在奎若羞耻心所发出的声音——”

    “文物搜寻者——

    “——连螳螂村都能听到了。”

    骑士摇了摇头。

    “太棒了,”里姆说,“我很高兴大家达成了一致。你听见了吗,奎若?”

    “我不觉得这样就算解决了。”奎若说。

    “既然它说没事了,那就没事了。”里姆说,“不愿意放过自己的人只有你一个。”

    “但——”

    “不。停下。两秒钟内不准再提任何问题。”

    奎若沮丧地看着里姆。

    “我又没说永远!我只说了两秒钟!”

    结果奎若仅仅是不屑地看了里姆一眼。“我并不是……真心那么想的。”过了一会,奎若对骑士说道,而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奎若,“关于空洞骑士的那些话。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奎若的手小心地移到了骨钉柄上。这不是威胁,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骑士考虑了一下。

    终于点了头。

    寂静继续。

    “棒极了。现在我们有个人,却只有一把伞。”里姆说,“而且我们坐在雨里,全都湿透了。真是三个傻瓜。我们怎么不去个干燥点的地方聊天呢?我们就非得在冰冷的瓢泼大雨中享受一段温馨、平静、友好的休闲时光不可。”

    “两秒钟结束了吗。”奎若说。

    “没有。

    骑士安静地打了个喷嚏。

    奎若几乎立即笑了起来,仿佛这笑声赶在他的脑子能反应过来之前勇敢地逃了出来。“噢,那好,”里姆说,“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回里面去。我希望你带了些好东西来卖,因为我的店可不是休息站。”

    骑士在它的披风里翻找,然后掏出了一块锻造而成的铁:不是它上次来店里买下的那块,而是另外一块,显然跟原来那块有着相同的做工和造型。

    “老天啊,”里姆说,“你真找到了更多碎片。你该不会登了个寻物启事吧?”

    骑士摇了摇头。

    “你真是个威胁。行吧!起来,起来,我会买下你这块奇怪的铁垃圾。这就走吧。”

    骑士从石头平台上跳下,等着奎若跟上。里姆抓起了奎若落下的雨伞。糟糕的大雨仍旧落在他们三人身上,但就在轮到他动身时,里姆犹豫了。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洞骑士的雕像,仿佛在道别。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骑士也做了同样的事。

 

 



译者注

  • 文前注所引用的是游戏原台词,译文在官方汉化文本的基础上稍作修改,纠正了称呼空洞骑士的代词错误。

  • 说到骑士阶级中不再有低等生物(lower beings)时,原文所用的词与游戏中的高等生灵(higher beings)似乎形成了对照,虽然有空学理论与之相符,但我不觉得作者是在对此进行暗示。不过最后结合全文依然选择翻译成“低等生物”,可能会有理解上的偏差。

  • 爆肚蝠(Belfly),会在天花板上发出鸟一样的叫声,然后你一出现就立马冲过来自爆的那种小怪。

  • 关于空洞骑士的代词。如上一章提到的小骑士代词一样,综合考虑后选用“它”来指代。

  • 关于奎若出言不逊。译文是“让他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面前犯下惊天蠢事,接着留他独自一人饱受煎熬”,这是意译。原文是let him put his foot in his mouth in front of his singular friend and leave him to stew,直译出来就是“当面吃脚然后独自煎熬”,我实在是很难捋顺这段话,所以选择放在注释里让大家欣赏。

  • 关于小骑士的名字翻译。英文圈通常称小骑士为the Knight,而空洞骑士则是The Hollow Knight;文中小骑士盖住了铭牌上的Hollow,于是呈现出的效果便是The ________ Knight。然而中文圈里通行的“小骑士”很难适用于这个桥段,只能无可奈何地选用“骑士”作为代称。但相信我们都在心底深深地明白,骑士=小骑士,一字之差而已,一样可爱。

  • 为什么注释越写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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